从漠北举家迁往岳阳,最大的奢望就是买到一套心仪的房子。
看到我火急火燎的样子,系着蝉翼般超短裙的售楼小姐迅速地坐到我的身边,用力挤着笑容使劲地往我身边靠,我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声,甚至连那血液流淌的声音。呛人的脂粉味随着加长睫毛的不停闪动扑鼻而来,我的脸顿时红彤彤热乎乎的。两片象桃一样的小嘴在我耳根巴达巴达地说她们的房子如何如何的好,我的魂随她的口水飞溅而去,只剩下一副空躯壳。我此刻就是一个木头人,任其摆布。在她连续的猛攻下,我的警觉大堤被她的口水冲垮。最后经不住她答应送我平台的诱惑,我买下了一套最顶层的房子。
揣着得意的心情,我跑步冲向楼顶,真有一种“一览众楼小”的感觉。站在那被吹嘘得如同天庭般的平台上,我展开双臂,祈望蓝天,动情地高唱滕格尔的《天堂》。
我全身都在亢奋,血液急速奔跑,我掩饰着经久不息的躁动,马不停蹄地开始装修。未待油漆味散去,又急不可待地搬进新居。
然而,一场连续几天的瓢泼大雨,淋醒了让我眩晕让我陶醉的梦,把售楼小姐埋藏在我心底的诱人的记忆冲刷得干干净净。我的房子漏水了,一面白色的墙如同立起的一匣水淋淋软沓沓的豆腐,湿漉漉滑落着水滴。售楼小姐给了我一个弥天大谎,我又气又急又恨,大骂她是一朵扎眼的罂粟花。
个电话打到物业,物业说要找开发商,开发商说要找维修部,维修部说要找张主任,张主任说要找水师傅,水师傅说要等天晴了才能维修。“万里长征终于到了陕北”,总算有人答应帮我解决问题了。
金色的阳光穿过云涛,我终于盼来了一轮久违了的红日。水师傅如期而至,一个脸上写着几分稚嫩算得上精干的毛头小伙。我用不屑的眼光打量他。“你姓水?来给我做防水?”
我怀疑他的能力,甚至怀疑他的一切,准是房产公司派来应付我的。小水二话没说就上房顶,蒙着头忙着自己的活,在房顶上东敲敲西摸摸,检查得很仔细,只要有一点可疑的裂缝和小孔,就涂上一层厚厚的沥清油。
我见小伙子勤快,主动和他说话。他说是平江人,家里有一个多病的父亲,妈妈在他小时候就跟一个跑江湖的人走了,是父亲含辛茹苦把他哺养成人的。他今年十九岁,初中毕业后就出来做事,已经三年了,每个月挣一千块钱,房产公司有半年没有发工资了。
他问我认不认识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我说我刚转业不认识。房顶修好了,小水用渴求的眼光看了看我,停了停对我说:“曹总,你有迷彩服吗?卖给我一套。”
“没有。”我正在气头上,冷冷地甩出两个字,随即又觉得不妥,怕伤他的自尊,我用温和的语气补了一句: “真的没有。”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心里有些忐忑,觉得对他不公平,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可是,我多次受骗,吃了不少苦头,。售楼小姐骗我,把一水帘洞卖给了我。我对小水一点都不了解,谁知道他是什么人?骗人首先都是打悲情牌,然后一步一步地套住你。转业时领导和战友再三叮嘱我,现在社会上骗子多,手段十分高明,防不甚防。鉴于此,我还买了很多关于防骗的书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上当。
“吃了那么多的堑,难道不能长一智吗?”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渐渐地,我心安了。
后来,房子还是漏水,小水也来修过几回,每次都是默默地来默默地走。他没有提找房产公司老总的事,也没有找我买迷彩服。
今年三月,我由于输尿管结石住进了医院,邻床是一位两天前刚做完肾结石手术的黑瘦老人。看到从他肾里剥出来的一包光亮的结石,我心里发怵。他告诉我,他得结石已经有几十年了,是儿子硬要他来做手术的。
晚饭后,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到老人的床边,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好久没见的小水。原来,老人是他的父亲。他眼看着父亲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怀疑父亲得了大病,心里非常着急。于是,找亲戚借了点钱,连哄带骗把父亲带到医院里。医生诊断后发现肾盂里全是石子,肾功能已经衰竭得很厉害,必须马上做手术。看到过早承担起家庭责任的小水,看到父子俩如此的情意交融,我被感动了,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
老人由于伤口疼痛,我没有再打搅他。明天我还要动手术,也要早点休息,我眯着眼躺在床上,盘算着明天我将如何挺过难关。突然,我发现靠在墙角的小水借着微弱的灯光全神贯注地看书,还用笔在书上勾画着,这一幕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我索性下床走到他的身边。“小水,你看什么好书?这么认真的!”小水合上书本,原来是一本自学考试教材《民事诉讼法》。他说参加了法律专业大专自学考试,还有四名功课没有过,准备报考本科的学习课程,目标就是当一名律师。
此刻,我的心掀起了阵阵波澜,汹涌的血流暖遍全身。我仿佛看到悬崖上干涸的石缝里傲然耸立着一棵青松,看到它的无畏,看到它的坚韧,看到它在顶风傲雪,看到它在直刺蓝天。看到过早成熟的孩子身上熊熊燃起的希望,看到噙着泪花的老人黑瘦的脸庞上嵌着的得意和自豪。我从内心不得不佩服他:“小伙子,好样的。”
那一夜,小水看书看得很晚,因为他马上要考试,我们都没有打搅他。那一夜,我一直没有合眼,我的脑海始终翻腾着我对他的误解,对他的愧疚。那一夜,我发出了对孩子那种执着追求的一声赞叹,凝住的心被他的鸿皓志向所打动。深夜两点多,我决定阻止他看书,因为他明天还要上班,特别是上楼顶搞维修,身体疲劳容易出问题。我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强迫他在父亲的床沿休息。
我的灵魂受到一次彻底的洗刷,小水的形象顿时英俊高大起来,我不再用那种眼光看他。趁他上班,我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请他们帮忙找房产公司的老总,及时给付拖欠小水的工钱。也给部队的战友打电话,给我寄两套迷彩服过来。
手术后,我拖着病蔫蔫的身体鼓励他要长久坚持下去,他点头报以微笑。他也常常问到我的病情,要我好好养病。从此,我们成了忘年的好朋友。
水老汉已经康复准备出院,他收拾好东西,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小水。直到中午,小水提着一个盒饭来到了病房,他满面愁容,似乎在找一个人,父子俩用一口地道的平江话交谈着,我隐约地听到他们谈论“钱”的事情。
我好奇地问:“小水,怎么啦”
他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地打电话,我听到了长久的忙音。水老汉告诉我,出院结账还差1400多块钱,跟表姐说好上午送钱来的,到现在也不见人,电话也没人接。
我看到他们像两只“无头的苍蝇”,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水急得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我看了一眼正在给我弄饭的妻子,和妻子商议把枕头下朋友看我时送来的1600块钱给小水先垫上。我掏出1500块钱给小水,小水死活都不肯要,我使劲把钱塞到他手里。面带愠色:“你先拿着去办出院手续,赶紧去办还能赶上下午的班车。”其实,我连小水叫什么名字,家住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对我们这些工薪族来说,1500块钱是我20天的工资,我心里有点舍不得。我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默默地安慰自己,“就算我一次慈善捐款吧!”小水一个劲地感谢着我们,说这个钱一定要还的。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小水了,我也不敢给他打电话,生怕他误会我,以为我找他要钱。
就这样,我惭惭把小水淡忘了,只有看到楼顶渗雨时才想起他。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我和妻子给上大学的女儿打电话。突然,有人在敲门,我赶紧过去开门,只见披着塑料雨衣的小水站在门口,看到他那副滑稽的样子,我不由得大笑起来。
我把小水请进屋里,给他泡上一杯好茶。他把一叠钱放到我手上,不断地说着感谢的话,我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呆了。
“曹总阿姨你们太好了,非常感谢你们!今天下午,公司给我补发了工资,晚上我就把钱给你们送过来。”
此刻,我哽咽,我无语。我被一个整日为生计而奔波的孩子却始终坚守着那份诚信所感动,被他那“贫贱不能移”高尚情操所折服。我对他的认知得到了升华,他不再是一个莽撞娇气的毛头小伙,而是一个成熟诚实有责任有情义的顶天汉子。我替水老汉骄傲,我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忘年知己而骄傲。临走时,我把战友寄来的两套迷彩服给了他,他要给我钱,我硬是把钱塞进他的口袋。
几天后,我发现电话机下压着200块钱,那是小水给我的衣服钱。于是,我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这一次,我没有叫他小水,而是称他小水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