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往事都渐渐忘却了，但那段历史，那人，那物，却时常牵挂。时间虽然过去20余年，每每想起，眼里总是湿润，心中总要为那些稚幼的灵魂默默祈祷。

　　接到要上前线的命令时，心里几乎一片空白。虽说时间已到了80年代末，中越边境的枪声早已零零散散，硝烟也快散尽，但心里总有着那份高昂的悲壮。从北国海滨到西南边陲，一路上，山川河流从眼前呼呼飘过，我深深体会着八千里路云和月，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歌。云贵高原是美丽的，原始森林，高山，瀑布，隧道，高桥，军列一阵阵像在云中穿梭。7天后，部队到达指定位置。记忆最深的是进入阵地的“凯旋门”，用松枝，翠竹，还有一根根结着红色果子的枝条扎成。宏伟，庄严，肃穆。

　　战备值班是异常紧张的，刺耳的警报声一昼夜要响十几次。警报响时，官兵要丢下手中一切，奔向自己的岗位。雷达开始转动，导弹昂立起来，荧光屏上显示着越军飞机的飞行动态，一旦侵入我镜，导弹将闪电般射向目标。日常生活也十分艰苦，低矮的钢架房里挤着两个排，人挤人挨着睡，亚热带潮湿的风吹得全身湿漉漉的，棉被能拧出水来。生活用水也十分匮乏，每人每天半盆水，刷牙洗脸，擦身洗脚都是它。三排长在阵地下面发现一口老井，偷偷摸摸洗了一个澡，全身被一种小蚊子咬了70多个包，身体肿得像充了气。就在准备送他去医院时，来慰问的老乡说，用红果子熬水擦就行了。老乡说的红果子，就是“凯旋门”上的那种红果。第一次，我对那小红果子有了印象。

　　红果树是一张灌木，生长在西南山里，到处可见。叶少、枝长、一丛丛，十分旺盛。到秋天，叶子掉了，枝上结满了黄豆般大小的红果子，近看不起眼，远看通红一片。我又一次对红果子有了好的感觉。于是，折了许多枝插在床头。在这人烟稀少战地，寂寞中，这火红的生命似乎充满了希望。战士们学我的样，也在床头插了许多红果枝，忽然间，单调的钢架房里充满了许多生机，更有了蓬勃的感觉。

　　作为【战地简报】的主编，我有机会接触本部队以外的人员，还得到一张去老山主峰的通行证。去一线的那天，正赶上陆军换防，车多路窄，17公里路颠簸了三个小时。上主峰，要穿过一条百多米长的隧道，隧道口刻着一副对联：雨打芭蕉滴滴相思泪，风荡硝烟缕缕报国情。十八个朱红大字，苍劲有力，气吞山河，亦流露出一代军人的情感。而今，那大字还那么鲜活、光彩夺目吗！

　　守备团一个参谋领我过了隧道。这里没有苍翠的树木，没有劲攀的藤蔓，就连随地而生的红果树也东一枝西一枝。炮火的洗礼就这么残酷么！五年了，无数吨钢铁在这里开花。折断的树干要到来年才能长出新绿，撕裂藤蔓要到来年才能发芽。可是，来年，这脆弱的生命还会受到炮火的摧残么！

　　老山是一座四百多米高的小山。八四年前越军占领，八四年四月二十八日我军收复。它像一个半握的拳头，有四道梁伸向山下，我军的战壕沿山梁挖到山下，隔着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溪，对面就是越军阵地。

　　“猫耳洞”是那个年代的特殊产物，低矮、狭小、潮湿，挖在战壕的两边，两个战士住一个洞，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我和两个战士聊天时，小张说，他家是河南信阳农村的，早就想当兵，也想打仗。他说打仗可以立功提干，就可以摆脱背朝黄土脸朝天的农耕重负。小张边说边数着手里的红果，他说，我在这里住了17天，还有3天就可以换防，但我不想下去。另一名战士说，这里太寂寞、太枯燥、太无味，一张风油精说明书，我可以从尾到头一字不拉背下来。听着这些，我心里沉甸甸的，望着两张没有血色的面孔，望着他们身上溃烂的肿包，再想想他们的“理想”和“牢骚”，无尽的苍凉挤在心头，不管他们是报国还是为提干，毕竟现实是如此残酷啊。

　　因为车祸，我住进了野战医院，这里有着无数的悲壮故事，一个多月时间，我边养病边写报道，有十来篇发表在报刊杂志上。出院那天，团政治处主任来接的，我们一同瞻仰了“麻栗坡烈士陵园”。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建立在半山腰的陵园九百九十九座墓碑分层次扇形排列，白色的墓，白色的碑，大红色的碑文。每块碑上有烈士的照片和简历，墓边载着长青和红果树。在这里安息的是1984年以来，发卡山、老山等一系列战斗中牺牲的烈士们。我们轻轻拾阶而上，又默默鞠躬，生怕有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沉睡的烈士。陵园里人不多，但不时有断断续续的悲声。我举目张望，这悲声却不知从何发出，但又分明在耳际、在身边缠绕，像是悲痛的呼唤，又像是天籁之音••••••忽然间，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我惊呆了，是他••••••是那个一心想立功提干的张稳根。新添的墓碑，新长的嫩草，照片上那幼稚、灿烂的笑容里有几多憧憬和希望••••••我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默默读着碑文•••在“猫耳洞”倒塌的瞬间，他将战友推出洞外•••没有惊天的义举，没有豪迈的壮言，他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战友••••••小张啊，二十多年了，你在他乡还好吗，你的亲人常来看你吗，也许，他们早已哭干了眼泪，只留下自豪和美丽的回忆••••••

　　离开陵园，我回眸遥望陵园和陵园里的座座墓碑，擦干了的泪水再次溢满眼眶，那一片片火红的红果树变成一片血色，仿佛一点一滴侵入脚下的土地，土地变红了，红果树的根扎入那血染的泥土，又长这灿烂的红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