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一年的事基本忙完了,来不及采买多少过年物资,一家人匆匆赶往乡下老家过年,那里有我病重卧床的老父亲。
到家时,弟弟已准备给父亲擦洗。顾不上问候一声母亲,我赶紧上前帮忙。父亲已失去自理能力,卧床二十几天了,虽每天要给老人洗,但今天不同,要过年了,得给父亲洗得干干净净,就像儿时父母给我们洗过年澡一样。父亲脾气大,总不想让人动他,稍不如意就会无声地发火,或抓扯被子或拒绝配合。我只得像哄孩子一样跟父亲说:过年了,要洗澡的,还要穿新衣服。父亲这才听一点。
一切准备做好了,屋里炭火正旺,室温近20度,兄弟俩开始给父亲洗澡。我揭开被子,有一点点气味,又发现父亲长长的指甲里是漆黑的,仔细看,都是粪便,刚开始对弟弟发火,就听到父亲哼哼的声音,再看他时,父亲在摇头,我立刻明白父亲的意思。平日里,父亲生怕我们姊妹争吵,尤其过年的时候。我什么也不说了,默默地为父亲擦洗。完后,又让父亲坐在睡椅上,将他的双手泡在盆里,用牙签一点一点挑出指甲里的赃物,将指甲剪得短短的,然后一遍一遍地洗。父亲默不作声,任我摆弄。我忍着、忍着,泪水始终没有溢出眼眶。
天寒地冻的,我机械地搓洗着父亲换下的衣被,双手冻得发紫。我时不时哈哈气,脑子却不停地搜寻心灵深处的片片记忆。二十九,煮年肉•••儿时,年年的这天傍晚,我们姊妹就会踮起脚跟张望小路尽头父亲的身影,等待着父亲的归来。然后争着翻腾父亲的包袱,伸手向父亲讨要压岁钱。晚上,一家人坐在柴火炉边,听父亲讲外面的奇闻异事,父亲边讲边会分给我们姊妹每人一块钱的压岁钱。那时候,一块钱能顶用啊,可以买20张“火炮”。我计划着那一块钱的用处,眼睛又紧紧盯着炉火上那口铁锅,那里面是我期待,渴望整整一年的,能让我吃饱吃够的大块年肉•••
后来,我也成了父亲,老父亲年年到了这天傍晚,就张望着我们的身影。到望见我们了,他便忙开了.
烧炭火,煮年肉•••待一盆通红通红的炭火端进客厅时,他的孙子孙女们同时会得到里面装着压岁钱的红包。
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沉浮。父亲一声轻微的呻吟打断了我。我丢下手中的事来到父亲房间,父亲的左手在空中慢慢的摇动,好像在抓什么。父亲,父亲,怎么啦?而今,父亲已失去记忆,失去语言功能,再也不能动弹,不能回答儿孙们的问候•••盯着父亲只剩皮包骨的面额,那一脸无边无际的皱纹,一头稀少白发,那双只能转动却没有光泽的眼睛,我再也抑制不住多少天来强忍在心中的苍凉与悲痛,泪水决口一样涌出来。我跪倒在父亲的床边,抱着父亲失声抽泣•••
父亲又在哼哼,泪眼看去,他举着的左手在对我摇晃。我握着父亲的手,分明看见父亲的眼角也挂着泪水。父亲很留恋这个世界,这两年里住过两次医院,一次是切除肿瘤,一次是眩昏症,每次病中卧床都会担心熬不过去。这次,父亲清楚自己真的不行了,示意我不要哭。我用手纸抹着父亲眼角的泪痕,又看见他的左手举起了,这次是晃着食指和中指。我忙跑出
去唤母亲,母亲说,儿啊,你父亲可能想抽烟。我赶忙点了烟放在父亲的嘴边,平日只能进流食的父亲,竟轻轻地吸了好几口。大病之后想吸烟是在康复的表现啊,我高兴得对父亲连连说,吸、吸,多吸几口。这一次,父亲吸了差不多半支烟。
我把父亲能吸烟的事高兴地告诉老中医,老中医把着父亲的脉说,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年。老中医说的跟市中医院内科主任说的差不多。我知道,父亲的时日不多了,天天晚上陪在他的床边,时事观察他的变化。初一晚上,除了弟弟准备的,我又让人送来许多菜,明日是父亲80岁寿诞啊。待家人都睡了,我一个人开始静静地、慢慢地忙碌。红烧猪脚是父亲最爱吃的,要炖烂一点,盐味稍重一点•••虽然,明知父亲已不能进食,但我要准备这么多,要比往年丰盛,也许,这真的是父亲生前最后一个生日。凌晨两点多,所有菜都做好了,洗漱之后,在父亲边上躺下来。
朦胧中,父亲朝我慢慢走来,到了跟前,说:儿啊,累了吧,安心睡吧,我走了。您去哪啊,父亲。我问。父亲没回答我,而是拄着那根两年前买的拐杖,从我身边走过,腰杆依旧河虾一般。父亲,父亲,我
想拉回父亲,想唤住父亲,可是,我的双腿像灌满了铅,怎么也迈不动,嘴像被封住了,怎么也喊不出声,眼睁睁看着父亲弯曲的背影消失在天的尽头•••
父亲,父亲•••我的喊声惊醒了5岁多的小女儿。爸,怎么啦。我醒了,看看父亲还在身边,惊魂才定。没什么,你睡吧。女儿悄悄到了父亲房间,我怎么哄也不肯睡了。我要陪爸爸。女儿说。
黎明前的夜,是那样的安静。我看看怀里的孩子,又看看身边的父亲,泪水再次溢满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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