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知道楚华叔死了多年,但具体哪一年死的,村里没几个人能记得清楚了,何况我这个在外漂泊了30多年的游子。但我却常常记起他,记起那张苦瓜皮一般沧桑的脸。
听父母讲,按派行我应该管楚华叔叫大爷,但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人,同在一个村子里过日子,讲究的是派大不如份大,楚华叔小家父几岁,他管我父母亲叫老哥、嫂子,所以,平日里我称他楚华叔,而事实上背着父母的场合,我总是跟村里其他孩子一样,叫他楚疯子。
楚华叔没结过婚,鳏寡孤独一世。他住的房子是土改时政府分的两间泥瓦房,房里乌漆巴黑的,弥漫着浓浓的霉味;家里仅有的三把木椅子只剩下底座,没有靠背;一口生铁罗锅长年吊挂在火塘上,烟熏火燎,很少取下来认真清洗过一次。事实上他也难得认认真真在家里为自己弄一餐饭吃,哪怕是时年八节,他都习惯了满村子上下打秋风。有意思的是尽管那时候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但从没有哪家拒绝过刚好饭时进门的“楚疯子”。
“ 楚疯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事千真万确,别人不知道,我心里永远记着。
那是我5岁左右吧,三姐带我到学校里玩,学校就在村里,借用的本村的老祠堂。祠堂前面有一口水塘,水很清,塘很深,平时村里人都在这里洗菜。记得当时是下午,姐姐在上课,我口渴了,一个人来到塘边,伏在塘沿上用手捧水喝,身子过了一点,咕咚一声就栽下去了,待我灌满了一肚子水,塘面上只剩下几圈涟漪和一绺黑发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我应该已经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仿佛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竹床上,三姐一张脸吓得雪白,还在一旁不住地哭泣,母亲的眼里满是泪花,而旁边站着的楚疯子全身湿漉漉的,头发上的水正在往下滴。事后母亲告诉我,那天下午楚华叔刚好在祠堂附近放牛,远远看到我伏在塘边玩,一下子没人了,就知道出了事,一溜烟跑来,衣服也来不及脱就跳了下去,从深深的塘底将我这条小命捞了回来。
家里为了感谢楚华叔的救命大恩,母亲牵着我的小手,把仅有的一只母鸡捉了,外加30个鸡蛋、两斤留着过春节待客的谷酒,一并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楚华叔那平时赶得鬼出来的“府上”,并让我毕恭毕敬地跪下来给他行了三个大礼。这是我第一次上楚华叔家,我相信,如果不是母亲牵着,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进这门的。楚华叔用他那粗糙如麻石一般的手抚摸着我的脸,乐呵呵地对母亲说:“孩子命大哟,大难不死,定有后福的”。当天傍晚掌灯时分,我们还在吃饭,楚华叔上我们家来了,他把白天母亲送去的母鸡、鸡蛋还有一瓶酒退回来了,仅收下了一瓶酒说是留着天冷了祛祛寒。
当年划成分的时候,楚华叔被划为贫雇农,这是他一生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也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不管哪一级的领导来村里了,他都不请自到,陪着领导村前看看,村后瞧瞧,领导被安排在谁家就餐,他陪领导到谁家用饭;你吃了什么菜,喝的什么酒,用不着多久全村人就都知道了。所以,县里的也好,公社里的也好,没几个领导愿意在我们村子里吃派饭的,“楚疯子”这个外号的来路据说跟这事有关。
楚华叔爱热闹,特别喜欢开群众大会,每当这种时候,他浑身上下都是劲,人极度亢奋。他没读过书,但毛主席语录他却顺溜倒背得下来;他不会写字,一件四个荷包的中山装,上面口袋里插着齐齐整整的5支钢笔;而且谁都知道,不管村里开什么样的大会,坐在台下前排中间的必定是楚华。但是,谁曾想到,一生爱开会的楚华叔最终却因为一场批斗大会而栽了。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大队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批斗50余岁了的老地主鸿林大伯,理由是他家里喂了两头猪,必须割资本主义尾巴。鸿林大伯本来就有哮喘病,天气冷,站久了,人就荡荡糊糊犯晕,且咳个不停,一张老脸由红变黄,由黄变黑,看看就要出问题了,可大会才开了一半。这时候,坐在头排中间的楚华叔站了起来,猫着身子出了会场,正当大队书记准备带头喊口号的时候,只听楚华叔在会场外高呼大叫,“不好啦,西头屋里发火了,西头屋里发火了,快救火去啊!”整个会场一下子像炸了的马蜂窝,人们纷纷往西头屋里冲去,一场庄严的批斗会让楚疯子给搅局了。不久上面来人,把楚华叔带到公社里审查来审查去关了半个多月,没查出个一二三四,最终的处罚是永远不准楚华参加群众大会。
这件事给楚华叔的打击很大,村里人再也很少听到他咋咋呼呼的声音,他总是低着头走路,总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人民的公敌,辱没了先人“贫雇农”的名声。而从这以后,叫“楚疯子”的远比叫楚华的多了。
关于楚华叔为什么一生没娶女人,有一个事实是全村人公认的。年轻的时候,好像是60年代中后期吧,楚华叔一次送公粮,在粮店里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城里妹仔,她是那个粮店的出纳。楚华叔站在远处,用一种近乎饥饿的眼光直勾勾地打量着这位姑娘,一个上午没干别的事。后来他多方打听到这姑娘姓李,还没有开亲,想找个文化水平高一点的对像,于是,没进过学校门的楚华请人做了一件得体的中山装,上面的口袋里从此永远插着几支钢笔。每年送秋粮的时候,不管天气热不热,他都穿着这件厚厚的中山装,挑着满满的一担稻谷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那架势绝对不是去送公粮,而是去相亲。听村里人说,那女出纳在这粮店工作了5年,然后调走了,楚华叔前后总共也就和她大概讲了5句话,而且都是关于上缴公粮事的。
楚华叔死的时候很凄凉,据说是邻里觉得有几天没见他家里有响动了,推开房门进去,才发现人已经躺在床上冰冷了。入殓的时候,主事者特地让人帮他穿着那件已经褪了色的中山装走人。后来听在场的人说,他上衣口袋里挂着的那一排钢笔,全部只有上面的笔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