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把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玩伴叫“发小”,南方人叫法不同,普遍称“同庚”,而我的老家这边习惯叫“同年”,浅白易解,亲切自然。喜粮是我的同年。
喜粮姓吴,和我同村不同姓。打发蒙开始我俩就在一个学校一个教室一条长凳上共了5年的橡皮擦,直到有一天我随父母举家搬到了县城才分开。
喜粮的父亲是村里的会计,很敦厚很勤劳一个人;母亲腿脚不灵便,只能在家里做些杂活,田地里的工夫基本全靠父亲操持。他上面有二个姐姐,都嫁在就近,半天可以回娘家打两个来回;喜粮最小,“独苗”一根,父母自然特别看重。
那年月称肉要肉票,扯布要布票,买米要粮票,物质非常匮乏。生活在农村的人,没什么过份的奢求,年年能求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饿肚子就是满足。所以,喜粮的爸爸妈妈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我想应该表达的就是这样一份单纯而实在的愿景。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的“六~一”儿童节都是和喜粮一起过的。那年月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哪家的饭锅里红薯或茴丝的比例少一点就是好家境,所以,即便是“六一”儿童节,家里能为我们想到的也就是三二条刚从藤架上摘下来的带着露水的毛刺刺的黄瓜,或者炒半升沙锅豌豆给孩子们添点喜气。喜粮说他最喜欢吃我妈妈炒的豌豆,脆而香;而我则特别爱吃他家菜园里的黄瓜,嫩而甜。
我打小喜欢看书,家里的小人书装了两箱子,一般不给别人看,因为那些人不是将书弄坏了就是弄丢了,喜粮不同,他跟我一样,书看得很仔细,也看得很小心,一本故事书看完了折痕都没有一处,精精致致,跟他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样。
学校前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港,水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菱角草、虾须草还有莲花,假日里我们常常邀几个玩伴一起去打菱角,摘莲蓬,钓鱼虾;但我和喜粮是不下水的,因为家里大人给我们算过八字,说我俩都有“深水关”,下水就会被“水鬼”拖去。所以,当其他伙伴在水里打闹嬉戏的时候,我俩只能趴在港边浅草上,闷闷不乐地使劲剥莲蓬或菱角吃。
我的乒乓球球打得很好,在班里鲜有对手,但跟喜粮打总是负多胜少,因为他是左撇子······文静、腼腆,略带一丝女孩子气,这是当年喜粮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
离开老家后,与喜粮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有一段时间甚至失去了联系。
大概是我刚刚参加工作这一年吧,喜粮来了。几年不见,他个子比我高出了一个头,骨格也比我粗壮许多,俨然一农村好把式。他手里拿着一份红请柬,一脸的喜形于色,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我感觉很滑稽,“多大哟你才20岁,就结婚?”他说:“父母年纪来了,身体大不如从前,早点成家,了一桩心愿”。望着他腼腆而幸福的笑脸,我还能说什么呢?唯有祝福!
喜粮大婚的那天我自然去了,很热闹。新娘子身材略显单薄,模样倒生得挺清纯,嘴巴甜甜的,一个劲地管我叫哥。那天中午,我陪喜粮喝了不少酒,他不停地敬我,我不停地敬他,从中午喝到太阳偏西,俩同年直喝得说话舌头都不灵泛了才被人扶下去······第二天弟媳笑着告诉我,喜粮醒酒后跟她说的头一句话就是“你怎么睡在这,我同年呢?”
一年后,喜粮做了爸爸;再过了一年,喜粮又做了爸爸。大大小小一个六口之家,热是热闹,负担却沉重得很。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他种了5亩水田,6亩旱地,养了3头肉猪,田里地里的工夫做不完,十冬腊月还要到河西去打两个月短工,收割芦苇,赚点来年田地里的化肥钱;不到而立之年,喜粮的背已微陀,一头浓密的黑发变成了稀疏的鸟窝,东洞庭湖的河风将一张青春的脸庞吹得黝黑。
那天早上,突然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心里为之一悚----“喜粮的妻子走了,病死的”。我慌忙急火赶回老家,正赶上封棺入殓。我近前最后打量了一眼这位薄命的同年娇妻,她睡得很安详,但那张曾经姣好的面庞早已形容枯槁,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人世间苦涩的悲情岁月。
喜粮蔫了,象一根经霜的瓜藤脑袋耷拉着失去了生气。他开始酗酒,开始没日没夜地打牌,开始睡了吃、吃了睡,不管田荒地芜,也不管孩子们的学费有没有着落。那一段时间,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妻子的坟头,许多个月朗星稀、露重风轻的夜晚,他独自一人拎着一瓶烧酒,坐在妻子坟前喃喃自语直到天明·······
这样的日子大概重复了两年,有人找上门说亲来了。媒人是他大姐那个村的,姑娘却是四川的。喜粮的老爸老妈仅仅打量了那姑娘一眼,见人还周正,身体也丰满,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于是挑了一个日子把喜事办结。这次我自然又去了,喜粮整个就像刚刚梦游缓过神来,人虽然不是十二分的精神,脸上却也有了几分笑意。这天他没有放肆敬我酒,我也没有霸蛮非让他陪着我喝个高,兄弟俩人都显得比较矜持,我的心他懂,他的心我懂。
四川妹仔为喜粮生了一个闺女,俩人一起生活了5年时间,因为感觉家庭生活压力实在太大,跟喜粮打了个招呼就走人了。喜粮没有强求,更没有怨怼,拿出家里仅有的700元钱给了她,将她送上了长途客车。也就在当天,喜粮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开始了漫长的打工生涯······
今年春节,我在老家过年,听说喜粮也回家了,于是邀他过来喝酒。一瓶烧酒下肚后,喜粮打开了话闸,他告诉我,自己在外打了近10年的工,什么苦都吃了,总算挺了过来,几个孩子都送进了学校门,家里多少还有一点积余,父母亲都80多了,人还算健旺,享受了国家的低保政策,没了后顾之忧;现在党的农村政策好,他不打算再出去,守着这一方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厚土,还怕没个好收成?我笑着问他:“不打算再找个热脚的啦”?他脸一红,附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还记得你那个四川弟媳么?托人带话来了,念闺女,想回来呢”,我问他,“你自己怎么想的”?他说:“怪不得人家啊,当初家里实在是太苦了;真想回,就回吧,毕竟她是老三的妈,这个家她也流过汗啊”。
我让妻子帮忙重新开了一瓶“百年泸州”,将俩人的杯子并拢来一起满上,我要为我的同年喜粮,为自己,为我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