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罐火车跑了三天三夜,把我们这帮十七八岁刚刚穿上军装,没戴帽徽领章的娃娃从“鱼米之乡”拉到了“人间仙境”。离开故乡时,锣鼓喧天,相送的亲朋好友及群众夹道而呼。带着绿色梦想,带着无限憧憬,“战友”们热血沸腾,雄赳赳气昂昂,背上的背包,手中的军用帆布袋和胸前的大红花,展示着“当兵光荣”的无限荣耀。
虽说一路歌声笑语不断,夜晚泪水还是偷偷滑落,侵湿了衣裳。一路的思念如故乡七月河水,奔腾漫过堤坝和小桥,无拘无束,自由流淌。这是七十年代最后一个冬天。
由闷罐火车换成大篷汽车,不知拐了多少弯下了多少坡,夜里十二点多,停在一个山洞前。“下车,各班排队”新兵连长哨音落喊声起。北国寒冬冰天雪地,我们哆嗦着下车排队点名。“先铺好床铺,十五分钟后吃饭”。几名新兵班长拉开二十公分厚的水泥大门,领我们进了“屋”。
一切都让人懵了。这哪是什么房子,是个宽高约四米,长约五十米的水泥洞库,没有床铺,地上一边铺着草席,一边是过道。我们莫纳地站着,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所措。“赶快铺床,十分钟后吃饭”。哨音响了,在黑暗和寒风中列队行进,又是上坡又是下坡来到一个食堂,老兵们抬出一大口锅。一看,这帮吃惯了大米饭的南方娃彻底傻眼:这是一锅泡得有筷子粗的面条,没有汤,没有“码子”,里面干干净净。吃着吃着,泪水扑簌簌掉到碗里,和面一起咽下。回到洞库,水管冻住了,拧不开,班长用汽油喷枪烧了半天才出水。天寒地冻,头一次用刺骨的冷水洗漱,已凉透了心,用毛巾疏着水擦擦脸和脚就钻进被窝。灯一熄,唏嘘声响成一片,大家相互感染着,抽泣后便是嚎啕大哭。委屈,伤心,后悔。这是二十年军旅生涯第一夜。
一班长睡靠洞库们第一个铺位,我挨着他。透过门缝的寒风冻得我难以入眠,不时的朦朦胧胧中总在冰窟里挣扎。不知何时,“嘟、嘟、嘟、嘟”刺耳的哨音响了,班长的催促容不得半点磨蹭。洗漱,列队,跑步。值班班长扯起嗓子不停喊着“一二一”的口令,我们脚下的步子还是杂乱无章。“笨”。“一二一”。“左右左”。任凭班长怎样喊,我们仍旧噼里啪啦地跑。那时,脑子里是空白的,动作是机械的,根本没听什么“一二一,左右左”。
面条窝头咸菜的早餐后,才注意周边环境。营区建在山坳里,道路七拐八弯,坡度特大,到处是洞库和包着铁皮的兵器车辆。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一个独立作战的地空导弹营,下辖四个连和一个营直,隶属济南军区空军管辖,当时为国家三级保密部队。特种部队特种兵,此时的心里才有一丁点骄傲感,却不知特种兵的严格。
“地空导弹某营新兵连今天正式成立,我是你们的连长,今天是第一堂课,参观‘蓬莱阁’”。连长个头不高,鼓鼓敦敦,嗓门特大,模样和蔼。那时不知他操的是浓重的河南口音,反正听不明白,也不知“蓬莱阁”是啥,更不知它是闻名于世的“人间仙境”,旅游度假的圣地。
第一次看到大海,激动欣喜得只知道呼喊狂叫,扯着同伴东奔西颠,指这看那,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这一天,知道了“蓬莱阁”原来与故乡的“岳阳楼”齐名,是“四大名楼”之一,听到了“八仙过海”的美丽神话,观看到“海市蜃楼”奇光幻影。因从小崇拜英雄,在“民族英雄戚继光纪念馆”和雕像前则长久驻足,鞠躬缅怀,这位曾使倭寇闻风丧胆的先人让我自豪。 蓬莱阁
信件连同十几张背景如画的照片寄回了老家。我在信中说蓬莱堪称人间仙境,环境优美,经济发达,民风淳朴。弟弟回信说父母很欣慰,说在那地方当兵不会受太多的苦。他们那里知道美丽富饶之地也有荒僻落后之处。在山沟沟里,一呆就是近二十年,长年累月担负着繁重的战备值班,日日过着开门见山抬脚拾阶爬坡的生活。
新兵连结束时,我们的站姿不再是“三道弯”,走路不再摇摇晃晃,而是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全连跑步“嚓、嚓、嚓、嚓”一个调,哨音一响,两分钟全连列队完毕,整整齐齐。那天,这里的最高长官--营长,接受报告后站在队伍前大声说“好”,说“由一个老百姓变成了一个兵,可以下连队”。然后庄严地把红彤彤五角星帽徽和四边形领章发到我们手中,我们一一行军礼。
当初,我们并不知道这红彤彤的帽徽和领章的深深内涵,只知道特别鲜艳好看,在以后的岁月里才慢慢懂得它为何这般红这般艳,才懂得它的分量和珍贵。全军换装那年,当取下这热恋的徽章时,眼泪同时流下。如至今,那红艳的徽章连同军功章一起被我珍藏。
由于部队担负区域防空任务,是守卫北京的“东大门”,战备值班十分紧张,出操训练,站岗放哨,一个月难出一次山沟沟。说是在“仙境”当兵,却丝毫没有那份感觉,军营的严肃,紧张和单调永远是主流。只有傍晚散步,爬上高高的山顶,遥望大海和海上落日余晖,或是夜晚站岗,看看仙境那边夜幕下的的辉煌和流光溢彩,有时也听老兵“吹牛”,说海滩上的“比基尼”如何好看。
军校毕业后,仍旧回到从前的山沟沟,仍旧训练、值班、查岗,平平淡淡。唯一变化的是穿上了四个兜军装,由被人带变成带兵的人,多了一份责任,这份责任特别体现在带新兵的那一年。
那一年新兵是浙江温州和萧山两地区的,那可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大多数新兵是独生子,且带薪入伍,过惯了舒适安逸、自由自在的生活,哪经得住新兵连的艰苦磨砺。天不亮起床,踏着积雪出操,零下十几度的温度使这些南方兵的手脚和耳朵生了冻疮,跑步时有些兵一瘸一瘸跟不上队。我虽嘴里不停地催促,喊着“一二一”口令,到晚上则从连队打来热水给他们泡脚,然后抹上冻疮膏。总拿自己打比,当初离亲别土,在倍感乡思的生活中,哪怕得到丁点关爱,都会感动得想掉泪。 HQ—2阵地
为配合训练,指导员安排了一堂“艰苦奋斗”教育课。刚开始讲,新兵小胡就举手发言:指导员,我们又不是准备长征,艰苦奋斗过时了吧。这个兵挨批后捂着肚子称病,又挨批。下午操练时,班长告假说是真病了,我让班长送卫生所瞧瞧。不大功夫,班长哈着气跑来,说很严重,口里吐白沫。简单交代几句,我直奔而去。军医正在用液体硫酸铜为其洗胃,说可能是中毒。我脑子急速旋转:怎么会?大家都好好的,莫非是挨了批评•••赶忙问军医怎样,军医说不对劲,我催赶快送医院,军医又摇头。不一会,小胡吐得不行,继而断断续续说,我没吃药,是洗衣粉。
背着小胡回新兵连的路上,我回头问他为什么这样。没吭声。我又说父母把你们交给部队,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他们交代。“连长,我想回家”,小胡在我背上大哭起来,让我这个老兵眼圈也红了。谁不想家啊!我这个连长比他们只大几岁,家里有年过花甲的双亲。
给小胡的父母写了封信,没几天,小胡拿着他父母的回信来找我。新兵连实时再进行艰苦奋斗教育,课上,我念了小胡父母信中的一段话“•••你在家娇生惯养,把你送到部队,就是让你去锻炼•••”。然后,我把艰苦奋斗拆开讲:在艰苦环境要奋斗,奋斗中又包含着艰苦和辛劳。这一堂课,听得新兵们鸦雀无声,效果很好。多少年后,我已回地方工作多年,当年那个喝洗衣粉水的新兵小胡,常来电话相邀,他现在是杭州市某区工商局付局长。
小胡告诉我,当兵这条路走对了,生命中有了那段历史才知道什么是吃苦,什么是奋斗。他说,一个义务兵复员,我很多条件不如人家,但有一点却出色,就是懂得怎样去奋斗,永不气馁。我跟他说,当兵除保家卫国,还有一层最现实最有益的含义,就是磨练人。不论你所在部队环境有多好,条件有多优越,都不能过着舒适无忧的生活,要有意识地磨练自己,这才有所收获。这番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小胡是深深理解这点的。
风雪无痕,岁月有迹。铁打的营盘里迎来一批又一批的新面孔,又送走一批又一批的熟悉身影。如今,已是白发染头的我们那批老兵,曾多少次相约:回老部队看看。心底里那是第二故乡啊,青春年华在那里度过,人生观念在那里养成和定格。也许,“人间仙境”的那一切,阳光、沙滩,大海和神说不再那么留恋,那军营的一草一木可是看了近二十年,怎么也抹不去,叫人时常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