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村子的大路右侧,是一条高约过丈的黄泥土?{,稀稀落落的几丛杂草与荆棘间,一块竖立的石碑很是打眼,石碑地面部分高约一米,埋在地下的一截大约30公分,右下方有一处缺损,上面补了些水泥,但根本就粘不到一起,反倒给人以拙劣的感觉。
须近前仔细辨认,方可看得清石碑上那几个模糊不清的阴刻,“南无阿弥陀佛”;因了这歪歪即即的六个字,村里人把这块石碑当成了神器,并统一了尊称,叫阿弥石。
这块一没品相二不规整的花岗岩石是从哪里来的,上面的字又是谁雕刻上去的,即使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说不清楚,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曾经就问过他,他的回答是他做孩子的时候阿弥石就在那里了。
阿弥石给我的最深刻的记忆,停留在40多年前我的儿时。那时候,它不在今天的位置,而在村后的长额岭上,碑身也很完整,没有现在的残缺。那是一个精神相对亢奋而生活极度贫窘的时代,由于收入水平普遍低下, 村子里哪家遇到有人病了,拿不出钱上医院看医生,大人们就会一清早或者晚饭过后,趁着路上无人,盛上一碗米饭,带上一叠草纸几根香签,悄悄来到阿弥石前膜拜祷告,一番念念有词完后,点燃纸钱香签,将米饭毕恭毕敬地供在石碑近前,然后怀着满心的期待悄悄返回。一年下来,菩萨总能显好几次灵,有人既不吃药也不打针,居然也就这样好了,于是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全村,而且愈传愈神,所以村民们对阿弥石历来充满了虔诚与敬意,这可是有原由的。
突然有一天,村里的祠堂拆了,庙宇毁了,祖宗的画像连同灵位牌也烧了,一切跟“旧”的有关的东西都付之一炬。一次群众大会上,有人提出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问题,“长额岭上的那块石碑不就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吗,留着干什么,应该彻底砸烂!”于是,几个点了鸡血一般激愤的积极分子拿的拿锹,拿的拿锄,杀气腾腾直奔长额岭,一顿鼓捣,将阿弥石推倒在地,一阵欢呼雀跃后,有对着阿弥石吐唾液的,有用脚在上面放肆踩踏的,更有人掏出裤裆里那东西将一泡骚尿酣畅淋漓地撒在了上面,这样似乎还不解恨,于是又有人抡起锄头,照着石碑就是一通乱砸,不曾想这花岗岩的石碑坚如镔铁,任人费尽了吃奶的力气,除了将碑体的右下角砸缺了一块口子,整个碑身并没有受到多大损伤。
从这一天起,这块曾经被村子里的人敬畏、礼拜、供奉的神碑寂寞而凄凉地横躺在荒芜的杂草丛中,开始了漫长的无人问津的岁月,那样的年代,谁也不敢甘愿冒着牛鬼蛇神的罪名靠近它半步,人们似乎都在按照各自的方式淡忘它。
直到有一天,有人无意发现阿弥石不见了,消息悄悄传了出去。原以为早已将它遗忘了的村民们一下子炸开了锅,私底下议论纷纷,并四处打探,那份焦灼、急切的心情如同自己的家人在哪里走失了,一个个寝食不安,茫然不知所措,这样一种气氛在村子里弥漫了十多天后,忽然一夜之间就平静了下来,因为人们暗地里都已经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有人趁着夜深将阿弥石扛回了家里,擦洗干净后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再次见到阿弥石是前些年的事了。
离别故乡30多年后,拖着疲惫脚步的我终于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当我怀着近乡情更怯的心情走近这魂牵梦绕的故土,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派康庄、富足、秀美、祥和的新农村景观,一幢幢样式别致的楼房代替了昔日低矮破落的泥草房,宽阔的水泥公路代替了昔日的泥泞小路,山清水秀,草长莺飞,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那样的陌生,我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但是,入村路口土坡上立着的这块石碑,却让我感觉到了一种隐隐作痛的亲切感和真真实实的归属感,南无阿弥陀佛,我的故乡,我故乡的人们,你们都好吗!
在与村里的书记、村长的交谈中,我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家乡日新月异变化的由衷赞叹,同时我也带着几分好奇问了他们一个或许不该问的问题:“村口的那块阿弥石碑是什么时候立那里的,都过上好日子了,还信那些东西么?”他们笑着跟我说,“谁见过神灵,谁见过菩萨,不都是心里生出来的意念?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他们怕的就是折腾,怕的就是邪门,他们需要一种精神寄托,把那石碑立在村口,应该就是这原因吧。”
听了他们的一番话,我心有所悟,限入了一阵沉思当中,是啊,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百姓,他们不仅渴望幸福,期盼安康,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心里永远有一种情感寄托,但是,我们除了给予他们生活上的富足外,应该在他们的心里重构一座怎样的石碑呢?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