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G4公路，一路向南。多次踏上这南国的土地，除惊讶于珠三角的繁华、富裕外，时空的变迁，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不奇怪，往常八百里位移，不是飞机就是火车，或在昏睡中泯灭了时空，或是因行进得过快以致于灵魂无法跟上前行的脚步。而这一次，我决定用一种适中的速度去旅行。

　　不是宋元航海文明的兴起，闽粤之旅也不过是一趟边疆纪行。大陆文明的扩展轨迹脉络清晰，以黄河中游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去。汉唐以前连我的故乡也不过是八百里沼泽，更何论粤地那被海风浸润的土地。唐宪宗时韩愈因反对恭迎佛骨而被贬至粤东南，未及赴任昌黎先生就向侄孙交代后事“到那个充满瘴疠之气的地方收拾我的骨骸吧”，可见粤地的荒凉和旅途的艰辛。而如今粤地竟成为中国经济发展最快的省份，各地农工商贾竞相东南而飞，粤地因而炙手可热起来。哎，历史的变迁何异于沧海桑田。

　　荆湘大地的土著文明被潮水而至的中原文化淹没后，其所向披靡的势头终于止步于南岭山脉的自然阻挡。尽管秦始皇的南征部队早在公元前两百多年已分军五路进入岭南地区，并建立了杂处在百越人之间的殖民王国，但这个越南人称之为赵朝，我们称之为南越国的割据政权，能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生存近百年，其实全赖南岭山脉之功。

　　车过耒阳以后，车窗外两侧的山峰逐渐增高，山体郁郁葱葱。自宜章至韶关，车辆在隧道和桥梁串联起的道路上不停上行，根据车速表和行驶时间推导，这横亘于湘粤之间的山系其南北宽度至少在百余公里以上。从峰峰相连的山峦间极目远眺，群山连绵不绝，形似高墙而阻隔南北。道路旁的山谷除了乐昌段外极少有住宅人家，亦无开垦的梯田果园。南岭作为具有重大地理标志意义的山脉，难道不过是交通的阻碍，而非人类宜居的家园？自古以来，或繁华或冷清的村镇即与道路相伴相生。秦汉开始“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甚至成为一项强制性的制度安排，这点不难理解，驿路在提供出行便利的同时，也需要村民给予修缮养护，两者怎可离弃？而如今京港澳高速劈开南岭、撇开村落，南北百余公里绝尘而去。长途旅行虽是便利，但行进在这条路上，前不见古人，侧不见人烟，不也会带来另一种伤怀吗？

　　史载秦始皇的南征部队有十五万之众跨过了郴州和乐昌间的南岭，披荆斩棘中一条沟通湘粤的道路就这样成形了。而往后的两千年，旅人不过是在重复着前人的脚步，位于郴州湘粤古道上密布的骡马脚印和“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的歌谣似乎还在述说着当年行路的艰难。有好事者通过谷歌地图发现，湘粤古道、107国道、G4京港澳高速公路、武广高铁、京广铁路其实均在郴州苏仙区和宜章县交界处的樟树交汇，但每次乘火车或汽车经过却怎么也找不到岁月留下的半点痕迹。我们在慷慨改变空间的同时，往往忽视对时间的敬重，至少我们也应该在此给历史留下些许凭吊的风物。

　　成年前恪守着“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以致于二十年前对粤地风土人物的了解一直停留在想象之间。那凹眼窝、宽鼻梁、皮肤黝黑的广东人是否就是古越人的后裔？广东人食材无忌、讲求生猛的饮食习惯是否就是断发文身、喜好生食的百越人文化的残留?三千多年前当周武王决定“宅兹中国”时，那个地处黄河中游位于万邦中心的华夏小国，凭借其经济、文化、军事优势不断蚕食周围的邻邦，原先领地上的民众或被同化或遭驱逐，那远逝岭南的百越人种是否曾是荆楚大地的先民？夷、狄、戎、百越等古民族消亡了，我们能否从其后人身上找寻到些许先民的痕迹？寻访历史的过程其实就是“忘形”的修炼，它让你以有限的生命去量度亿万年时空的变迁，此中乐趣，谁能体会得来。过去一直纳闷 “纳须弥于芥子” 是怎样的不可思议，今日想想其实也不过如此。

　　没有留下文字的百越人生活方式如何已无从考证，将历史的片段用诗意的想象去连缀，展现的是一幅亦真亦幻的图画。《说苑》收录了一首楚人翻译的越人歌谣，歌名就叫《越人歌》，词中唱到“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故事也许就发生在我故乡的湖畔，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多情的越女，偶遇自己爱慕的男子，惊喜而娇羞的越女忐忑的唱出了自己的心声。我想那歌声一定悠扬缠绵、委婉动听，否则绝对打动不了不通越语的鄂君，那也就不会留下这悱恻缠绵的曲调。都说湘女多情，谁能湘女身上没有流淌古越人的基因。而今向着粤地进发，能否也能遇见一位多情的越女……

　　恍惚之间，关山飞度。邂逅一位越女的美梦尚没完结，“咣当”一声，不知是谁开窗，向外扔出一个空瓶，哎呀，殷商之法“弃灰于道者当黥”，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历史穿越之中？《金刚经》云“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一切皆为虚妄。抬眼望去汽车已驶离山区，前方天地开阔，田野翠绿，河流平缓，远山如黛，河面蒸腾起薄纱般的雾气，好一派明丽的南国风光。坐行百里，心驰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