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乡村夏天的夜晚,很静谧且有着许多故事,这些故事虽断断续续不完整,但有些细节却鲜活如初。
为逃避城里一波高过一波、像火炼一般的热浪,草草吃过晚饭,简单收拾,便往乡下老家跑。
问候过母亲,放下行装,设定路线,便开始每日的走步。行至屈子祠玉笥山脚下,该是小憩的时间。
玉笥山依汨罗江北岸。这一山一水,本有着古老的、悲壮的故事,又经后人浓墨重彩的宣传,这里的山山水水便赋予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传播世界各地。
寻块青麻石,拂拂尘埃,面江而坐。
前段时间因大雨连续不断,一江清水被染成黄色。当下洪水退了,泥水也慢慢沉淀了,还了汨罗江本来面目,只是水位依然偏高,汨罗江湿地依旧于汪洋之中。
江对面从西到东几十公里的堤面上,延绵着一色的乳白色灯光,通宵达旦,望不到尽头。那是抗洪时架起的照明灯,目前仍未撤下。弱弱的灯光,碎碎的倒影,一直延伸到城边,与城里上空的斑斓,路灯和闪烁的霓虹灯相辉映。
没有喧闹,没有噪音,只有江风送来的清凉,只有轻浪相拥的温柔,还有这独享宁静的惬意。
习习南风掠过宽阔江面,迎面拂来,湿润凉爽。江风撩起一江不急不躁的轻波,缓缓地、有节奏地拍打着防洪堤坝,发出“哗--哗--”轻悠缓慢的声响。
漾漾轻波里,诗歌一般的韵律,尽是缠绵。
这声音似大提琴拉长的音符,像山涧清溪,细细长流,隽永而圆润;又像外婆手中的摇篮,缓慢温和;更像母亲抿嘴哼出催眠的儿歌,委婉轻柔,极赋感染力。
置身这古老玉笥山下,灯火阑珊处,头顶是“独醒亭”,屈原吟诵“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地方;眼前是汨罗江,亦因屈原怀沙自尽而闻名之江。身心已全部融入这静夜,恍惚只有屈大夫相伴,只有月影相随。心,静的坦然和高傲。
六月,萤火虫躁动的季节。这躁动亦是无声无息的,不论是草丛里成双成对的幽会,还是眼前翩翩舞蹈的星星点点,丝毫不干扰周围的世界,倒是为这静夜增添几分动感之美。
从屈子祠往家走,要经过三个村落。正值下旬弯月,地上是青涩的辉,从稀疏的树枝透过的月,斑斑点点落在身上,着迷彩一般。几个村落笼罩在朦朦胧胧的灰幕之下。
与往日不同,因下午输电线路遭雷击,供电不上,便有了或聚或散在门前坪里纳凉的人们。依稀听到了熟悉而久违的蒲扇的声响。这砸着破铜烂铁一般的声音,听着却是那么温馨,有种穿透力,瞬间把心带回那个远去的年代。
晚饭前,母亲将艾叶和带泥土的杂草混合起来,在上风头堆成一堆。饭后搬出竹床,一床木头边一床楠竹边的。然后用热水抹干,置于下风方向,再点着艾叶杂草。烟雾带着浓浓的艾香即刻随风荡漾,蚊子被赶得远远的,不敢近前。
我独自躺在木边竹床上,他们姊妹挤另一床。外婆坐在两张竹床中间,一把蒲扇,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机械地来回扑打。开始是没有蚊子的,嫌外婆扇得太快,后来艾叶燃完了,蚊子悄悄来袭,冷不防身上便痒起来,又嫌外婆扇得太慢。外婆不吭声,也不因我的责怪而改变扇动的节奏。慢慢的,在外婆不紧不慢的扑打中,瞌睡来了,渐渐睡去。
待母亲端着一盆煮熟的菱角出来时,弯月已西沉。那是母亲下午顶着烈日在湖里摘的,洗净煮熟,得一个多时辰。
外婆叫醒我时,一碗白花花的菱肉放在我边上。我吃着菱肉,听着外婆讲过无数次的童谣,看着外婆指过无数次的月亮和星空。菱肉还在嘴里,又躺倒睡去...
这一睡,朦朦胧胧,似乎睡了半个世纪。醒来时,只是竹床不见了,外婆不见了,母亲也已白发苍苍。那种“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沧桑感即上心头。
夏夜依旧,只是沧海已变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