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应该是从上老年大学开始迷上练毛笔字的。从我儿时有记忆开始,外公的卧室便是不散的墨水的香味。外公每天都练字,书写过的宣纸垒得一柜子,从一开始单独临摹反复书写某一个字,到可以整篇整篇地书写诗词或文章,后来外公开始研究排版、装裱,甚至开始自己作诗,字就基本凝结了外公的大部分老年生活。
外公开始自己作诗后,会将它们写成毛笔作品,反复写,如工匠一般精雕细琢,写出完美的作品,再自己精心装裱起来挂满了卧室与客厅的墙壁。有时作品还会发表在老年大学的作品集里,外公总是喜滋滋地拿给家人看,也总是要在经常来串门的客人面前显摆显摆,因为外公一辈子总盼着自己能出出名、上上镜、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外公的诗虽然看起来像打油诗,但大多数都是他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对党和国家热切地期盼、衷心地赞美,也许并不平仄分明,但是朴素且真实。
大概是五六年前,外公的字开始变成一种奖励。我的表哥考上研究生、考上公务员,我的外公都费了些心血为表哥作了两首诗并写成字精心装裱了起来。那时候的我十分艳羡我的表哥,因为我深深能够体会到那两幅字里是一个老人对外孙由衷的自豪感,而我也发自内心地希望可以得到一幅外公的字,希望获得外公的认可,希望他也能以我为荣。为此我奋斗了大概五年,终于在去年我也获得了一幅来自外公亲笔的作品——字体工整、下笔苍劲有力、排版经过设计安排、装裱合理、还是带灯可以插电的那种,关键是饱含深情,寄托着我的希冀。为此我也小满足、自豪了一把,收到时开心的程度并不亚于学生时代获得证书,于是便将作品挂在我卧室的显眼处时时鼓励我。
就在半个月前我的表哥结婚了,婚礼当天外公因为身体原因并未赶到现场,却托付我的舅舅带来了一幅亲手书写的书法作品,也是一首他自己起意作的诗。作品展开时,婚礼司仪不住地夸赞这是一幅一位八十大几的老人为自己的外孙、外孙媳妇的祝福与希冀。而我的眼泪却刷地掉了下来,外公的字已经远不如去年了,没有了那份“劲”,笔画也明显弯弯曲曲,那是一个老人抖动的手——是的,我觉得我能在字里行间看到外公写字时抖动的手,他老了,才一年,他就老了。
我才发现自己也许抓住了幸运的小尾巴,不,是幸福的小尾巴,因为我卧室的那幅外公的字也变得格外珍贵了起来,因为那是凝聚了一个老人给予我的——不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