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风从这儿跌下来,砸到脚尖,膝盖以下瞬间就不听使唤了。将暮未暮的原野开始沉寂,天空也在悄悄注入墨色,还有几只灰色的乌鸦在飞,偶尔扑棱两下翅膀,暮色更加低垂。
南方的雪啊,虽然迟一些,但总得来吧。
一个女人挽着蔑制的菜篮从田埂上走过。寒风吹不起她的法罗绒睡衣,却把随意绑起的长头发搅起稀乱。她慌不择路,塑料套靴踢得石子乱飞。远远看去,像刚从泥塘里爬出的洋鸭,抻长脖子寻找同类。
“洋鸭”越走越近。哼哧哼哧开始叫唤:
“牛伢子,莫落在浚边上耍水,清鼻涕像个西粉丝,快回去加衣怕,要落大雪咧”!
门口小溪边的小孩抬头看了看,小脸儿、小手冻得通红。折根小树枝,把一只用报纸叠的小纸船在水里翻几个转转,小纸船浸得太久,船身上的文字已经糊成一团团纸墨。只剩船篷上还留着“人民法”三个字……
牛仔约摸三岁,淡黄色的羽绒服胸前印着蓝的、红的、灰的彩笔画痕,下身的牛仔棉裤裤裆鼓鼓囊囊——纸尿裤该是一天没有换了。球鞋已经看不出颜色,凭着露出的鞋舌勉强可以确定是双女宝宝粉色的耐克鞋。
牛仔撅起屁股望望远处的小路,又自顾自撑他的小船,冷风一吹,小船在溪流里打转,牛仔的眼泪也开始打转了。
“咋哭了,灰奶奶,你宝贝孙儿在哭咧”。
灰奶奶正赶着一群洋鸭从水塘里上来,齐齐整整二十三只——摇晃着屁股就往装满谷子的食盆里挤,大狗却也挤进来添乱。灰奶奶把两米多长的树杆竖起来,一棍子挫在狗屁股上,大狗呜咽几声,灰溜溜逃到桂花树下面去了,又把桂花树下一圈粉色的垂筒坐到屁股下去了。牛仔拿着自己的小树枝,追赶着大黄狗去,奶声奶气的怒着“不要伤害爸爸的花花”!
灰奶奶只好把牛仔哄了进去——“爸爸刚刚给奶奶打电话了,等会就回家,给牛仔仔带了拼图玩具……”
牛仔并不喜欢灰奶奶,倒不是灰奶奶不好——灰奶奶给他洗澡、穿漂亮的衣服,零食想吃就吃,饭不吃完去玩奶奶也会追着喂——从这点讲,奶奶比爸爸好多了。但是,牛仔不喜欢这个电灯,把开关全按了也是昏昏黄黄的——不喜欢这个水磨石地板,姐姐住的地方有一块大大的、软软的、画满小动物的垫子,那上面可以脱鞋玩积木——不喜欢那些来家里的爷爷奶奶,他们总喜欢抽烟,说话那么大声,海底小纵队都看不了…….
灰奶奶给牛仔洗完澡、又加了一块毛绒衣在中间。尿裤总是不好用,扯烂容易,穿上难,还是用尿片好——不费钱,又简单。脸上和手上应该是洗干净了,把牛仔抱到灯下再看看——上次儿子还说洗完澡脏兮兮的,没洗干净——灰奶奶干干净净一辈子,村里哪个不说她爱干净,家里井井有条,菜又做得好......
唉,老啰!
五点半,牛爸爸该下班了。灰奶奶打开电视机想给牛仔挑个动画片,带上老花镜也按不出牛仔想要的海底小纵队,只好把牛仔带进了厨房。不一会,房间里到处是煎腊肉和鸡蛋汤的香味——牛仔喜欢黄黄的鸡蛋汤,爸爸喜欢透亮的腊肉薄片。
七点了,灰奶奶和牛仔依偎着,杉树木柴在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燃炸着,腊肉腊鱼都上炕了,滋滋吊着油,火钳上的糍粑又鼓起来了。灰奶奶拍了拍糍粑上的灰,却被牛仔一手打掉柴灰里去了——牛仔觉得第三块糍粑长得太丑了。
菜热了又热,天已经全黑了,雪还没有下!
牛爸也没回来!!
灰奶奶搂着牛仔,都快睡着了。
出去看看吧,打开了地坪小路灯…….灰奶奶开心了。
一片,又是一片!
“雪!”牛仔稚嫩的童声在空洞的夜空传遍开来。
无边的黑空,悄然无际的雪花在灯光交汇时显出了纷纷扬扬。
终于下雪了。
南方的雪虽然来得慢,但终究还是来了。
远处的车灯也越来越近,牛仔隔着老远就欢呼起来了“爸爸,爸爸快看,下雪了”!!
“哦,下雪了,明天早上,雪地里可会长出一个小娃娃,爸爸给你讲雪地小精灵的故事好不好”?
我捧起牛仔的小脸蛋猛亲了几口,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像是来年春天,那悬崖树冠上焰红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