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菜,现已是全球第一好吃。
公允的说,在排名顶端,长期以来是由姨妈把持的。姨妈的手,在她的主场,具有点石成金的魔力。各式小炒入味十分,搭配巧妙又古朴。古是自上一辈传下来的古,据说我外公生前炒得一手好菜;朴是简单平价的朴,高级香料和时髦的新兴佐料是见不着的,就是酸菜、剁辣椒、胡椒粉、酸萝卜这些个配方,自己试过觉得味道且正,便变换着使用。菜一出锅,必定是食欲全开,那种激情燃烧的时刻,家里的晚辈要是带着对象去做客,赴考的另一半是多半要放下矜持的,美味至此,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奇的就是姨妈不管用什么食材,炖出来的汤,或蒸出来的菜,都能有不凡的效果。比如说鸡汤,姨妈的鸡汤比土鸡还有土鸡,你一问她是不是乡里抱的,老人家哈哈一声说:“就是下面菜市场买的,半土不土”。你问她怎么这么好喝呢,又是哈哈一声:“哪里说得这么好喝”。毫不管你是诚挚的想学,而谦虚着回应着恭维。食者当下也无暇细问,继续云吞海吃,用升腾的热气,诠释着幸福,包裹着神秘。
就这样,年复一年,姨妈的菜终于失传。
老人家过世前一天,我还去看过,想着聊着年底共住同一小区的生活。姨妈尚可吃下一小碗饭,还吃下二姨妈带来的一颗红薯,当时尚觉姨妈仍把持着生命的威严。怎知次日,彼岸的河水竟突然涨潮,用它无情的怒涛吞噬我一生的敬爱......
姨妈有诸多的好,她是湘潭大学的老牌大学生,言谈有韵,颇有古风;为人忠义,不与俗同;痴迷足球,犹爱巴乔,每逢大赛我都担心其熬夜是否可支。与姨妈之交谈幽默可喜,亦自发的尊敬。她是妈妈的启蒙老师,亦母亦姐,一直教到了高中。她教数学、教语文、教物理化学,甚至教音乐,通俄语,除了英语,姨妈样样在行。我与姨妈订交忘年,我敬她爱她,挂念她,在我看来,姨妈是真正活得讲究的人。她将对生活的热爱投入到烹饪,足球和麻将,在她口里没有一句迎俗的话,真正超然而独立,活得比我们都自由。她的菜谱我们后辈们学不会,我知道。
母亲的菜,属于低开高走。
小时候觉得母亲的菜并无奇特,记忆中没有印象深刻的佳作。其中也有家里多有帮忙的阿姨所致。所谓妈妈菜的味道,在我而言,形成在27岁,结婚以后。可能是我少时体弱多病,家中一直宠爱,养成了挑食讲究的顽习。挑了20余年的刺,母亲终于送走了我这个魔王,欣欣笑着送我去岳母处,一害十余年。
我离家后,妹妹次年也去外地读书了。家里无需再叨烦阿姨,母亲遂开始了她的创意实验之路。她的实验从一个“减”字开始,首先减除味精,等我回来探亲时,约莫我能适应这微调,然后开始减去油和酱油,等我开始狐疑的察觉时,她又将盐的份量大幅减少,我以为母亲久疏厨事,勉强扒之后,母亲终于将份量也减少一半。桌上莹莹点点的六、七盆菜,煞是热闹,举箸细看,牛肉不过五六片,排骨人手不够一块,青菜都竟然只堪二人匀分一夹。我遂放下无所用之碗筷,细细打量这些小不点,再细细打量我的母亲,问:“妈妈,你这是办妈妈久久吗?”母亲回之:“弄多了,吃不完。”“可是这太少了,吃起来想到孔融让梨!”“盘子这么多,换着吃啦,你吃完,我饱了。”遂而只能从命,一一夹之,浅浅食之,饱终归是饱了,心头暗呼:“太不过瘾!”
这样浅浅淡淡的基调,延续了两年,我已经习惯了每次回家之前的忐忑,“今天的菜可管得饱?”母亲似乎已不准备接纳我的抗议,也无意反驳,而是以一种自得其乐的态度将我的懊恼化为疑惑。但见她从厨房里甩出一盘豆腐,淡盐少油苍白稀疏,却又颇为潇洒的拿出另几样不像话的东西,我的心头一片迷茫,不知她的乐为何来?但看她的神态肯定,笑容真实,仿佛在笑我不懂,让我似乎被一股力量所牵引。我的母亲啊,我那直率爽朗的母亲,何时变得如此神秘又超然?!罢了,我只得将争议让位于温饱,老老实实遵循掌勺人的坚持,细细品味这稀有的丰富。
日子一天一天,母亲的菜早已征服了我的味蕾。经过近乎本硕连读的实验摸索期,母亲终于穿越了重重质疑,站在了灶王爷的面前。她就像掌握了食物的密码,在油烟光火里施展魔法。她的烧排骨因为少油而质硬,却能吃出一种清甜沁润,她的榨菜炒肉只用一个牌子的榨菜,爽脆非常,丁丁点点的肉、辣椒和榨菜,上来就逼得你不得不端着碗“赶”(倒)。她的豆腐煎出来是浓香型的,炒出来是清香型的,但绝不会人手超过三片。她的蒸全鸡,会放些天麻,莲米,蒸出来画风却非常之土,简直是有些丑的,但就是无与伦比好吃不腻。所谓“清丑入图画”,本是形容古代画风的一种,而母亲菜肴的画风,就是如此。虽无高古之境,但极纯粹。尝母亲的菜,渐已成为一大乐事。吃在自己嘴里是幸福的,吃在妻儿嘴里是欣慰的,吃在朋友嘴里是骄傲的,瞧!我这厨神般的母亲!
但是,母亲的笑容,我始终似懂非懂。
岁如白驹,我已中年。饭桌上端坐的那一刻起,已然流动着一股情绪,质感分明,如波绫,似丝棉。某一天,当我与母亲共享着有限的菜肴,听着嘴里咀嚼各种食材的声音,我体会到那一种至真的沁润,让我有了终生的润泽。那是一种简单的重复,重复着一份宽容的提示,提示着我心灵的需要,需要实现于奉献与接受。终于,我领会了母亲的笑容。我将母亲的菜吃到了胃里、吃到了心里、吃到了记忆里。
“喂,妈妈,晚上我们回来吃饭。” “好的,家里刚好还有一只兔子。”一位厨艺高超的母亲在黄昏中这样回答她的孩子。
幸运的孩子们簇拥着她,在记忆的怀抱里温情地吃。